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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V華燁

  「你一定會獲得幸福的。」

  記憶中,祖母常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。在睡前時撫摸著我的頭,然後溫柔的笑著,在我額上親上晚安吻。

  她總是希望我能夠獲得幸福,即便我不懂何謂幸福。

 

  我來到世上的第一聲啼哭帶走了母親的生命。祖母回憶著。父親抱著襁褓中的我,看著母親的遺容,說道:「她的餘生就在這嬌小的軀體之中。」

  他們相信我身上有著母親對於初生生命的祝福,並深信我的軀體中有著母親的靈魂在守護著。

  我生得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壯,眼睛看得要更遠,陌生的事物只需要學過一次,族人間都以我為榮。

  出生後的十五年間,我都是這樣過來。

 

  「是因為有所變故才導致現在的情形?」眼前的少女體態優雅的端起咖啡杯,性感的薄唇微張,淺飲一口。

  「我記憶所及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。」我雙手交握,兩脛相交,偏著頭思考了一會,「那天是夏至,天氣炎熱,我照常去井邊打水。水桶還在井中,距離水井還有三步遠,我聽見了尖叫聲。」

 

  當下我立即明白某種危機的來臨,立刻拔腿往尖叫聲的方向跑去,沒半分鐘,又聽見尖叫,接著…該怎麼形容,大概是「此起彼落」吧。不同的方向傳來不同的哭嚎、尖叫、痛哭,我一時間定格在原地,不知該往哪跑去才好。

  這時我的媳婦赤著腳朝我飛奔而來──不,還沒結婚,但親事已經定下,原本預計在收成後完婚的。並不是那種明豔動人的女人,倒不如說還十分稚氣,但心思細膩、穩重,刺繡非常優秀,染布也是族人間相當有口碑的。真的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女性。

  她一臉驚惶,絕望,因為過度恐懼而睜大眼睛,眼淚和鼻水縱橫在那張仍屬於女孩的臉上。她看見我,張口要呼叫,但她的嘴裡只噴出了血,她的眼球向上翻,露出眼白和少許的瞳孔,正面撲倒在地,抽搐了幾下,就再也不動了。她的身體被砍牛的刀子從右肩劈落,那刀子真的十分的銳利,肌理非常乾淨得剖面,是一個熟練的屠夫會有技術。

  站在我準媳婦身後的,是一個外族人裝扮的男人,並不是十分魁武,但他的肩膀和手臂非常的健壯,下盤非常沉穩,裸露的手臂和腿毫無贅肉。他滿身鮮血,持著牛刀,擰著粗黑的眉毛,雙眼通紅──妳應該懂吧?那種殺紅了眼的人的雙眼,是吧?真的是相當可怕的眼神。

  那個男人看見我,一臉獰笑,拖著牛刀就朝我奔馳而來。

 

  「你殺了他?」少女的手指玩著她的髮尾,用一種似乎看透一切的口吻冷酷地說道。

  對此我只能回以微笑。

 

  他距離我還有五步遠,突然間就一個踉蹌,一臉的不敢置信,那具男人的身軀就在我眼前,綻裂開了。

  妳知道人彘嗎?嗯…或許該說五馬分屍比較合適。那個男人的頭顱、雙手、雙腿,就在我面前,像是有人在拉扯一般,活生生地被拉扯離軀幹。雖然距離他五步之遙,還是有些鮮血噴到我身上,我就眼睜睜的看著那分離的部位散落在地,心中唯有困惑。

  我什麼都沒做。

  雖然我很想停下來冷靜思考,但周遭那令人心絞痛的聲音仍不停歇,我在村莊裡四處飛奔,後來變成緩步行走,最後停在屍海中,渾身都是鮮血。

  外族人是來攻佔我們富庶的村落的。因為另外的強族奪走了他們牧場,他們就盯上了弱小的我們,因為弱小,所以完全不放在眼裡的打算強取豪奪。他們沒有得逞,但我們也沒有勝利。

  所有人都死了,我的族人、侵略的外族人,我只是走近,他們就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去。有人像那壯漢,五體分離。有人是軀幹中央突然就開了個大洞。各種死法層出,看得我都麻木了。原先我期望只有外族人會這樣,但就連我想拯救的族人,也跟著死去。

  最後那片土地上,只剩下我一個活人。

 

  「那牲畜呢?」少女的左手肘抵著桌子,手掌托著下巴,對於那些慘絕人寰的死法,毫不在乎,「你的部族應該有養牲畜吧?那能力對牲畜也有用嗎?」

  「不。這情形只會發生在『人』這個物種上。」我將放置在面前的玻璃杯裡的吸管轉向,湊上前去吸了一口。嗯,這奶茶不是用奶精是用牛奶。「而且也並非只要是人就會發生。」

 

  當村莊開始有烏鴉聚集,我打點行囊,離開了村落。一開始我想過是要自殺還是要遠離塵世,獨自一人的活下去,但最後我決定要搞懂這能力。

  妳覺得我冷酷嗎?我想我一定具有某種缺陷吧,在人性這方面。眼前發生的任何事基本上都激不起我的興趣,許多表現和生活方式都是我靠後天學習,而非以天性、以本能去做。嗯?人的生理需求當然是有的,我也會飢餓、口渴…也會有性的需求。這些對我而言是為了身體的需求而去做的,而不是慾望。我唯一存有的慾望大概就是求知慾吧,在過去二十五年中。

  為了搞懂這能力,離開村莊後的十年,我旅行世界各地,看遍世間風景,體驗各種不同的人事物,也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役。最後終於窺見能力的模糊外貌。

  是我在某座島嶼上的巫婆告訴我的,一個體態豐腴的成熟女子,相貌十分美麗,當她看見我時,她先是一臉驚訝,再來是深沉的悲傷。

  她的說法是我被惡魔附身──有點可笑吧,不過我覺得從這種出發點來看也不錯。應該不是說附身來著,是說我一開始其實是個死胎,被惡魔侵入,然後變成了非人的怪物……

  我把這段當成無稽之談,重點是後頭。惡魔熱愛爭鬥與死亡,只要我一接觸到這些媒介,像是戰爭啦、感染病啦,惡魔就會出現。將戰爭的人殘殺殆盡,加速流行病的流傳、加重病症等等。

  姑且不說惡魔說的可能性,就這能力的性質來說我大概是理解了。災難不是我引起的,我只是催化劑,加速事件的媒介罷了。並非是我所到之處就會發生死亡,而是我總是會到死亡發生的地方。知道這件事後,我的旅程也結束了。

  總之錯不在我啊。那就隨興的活著吧。行走各地,增廣見聞……其實只是單純的不想隱居山林罷了。一晃眼,五年就過去了,我也變成人們口中的什麼…「行走的死神」?啊!還有「血魔」。因為那種能力總是會不免將我身上染上鮮血……

  接著被妳給叫住,走進了這家咖啡廳,說了這些過往。有任何疑問嗎?

 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少女身體放鬆,將咖啡杯中的濃縮咖啡一飲而盡。

  「華燁。」我笑了笑,也用吸管將玻璃杯中的奶茶吸光,「大概是這個發音吧,太久沒有用了。妳呢?」

  「安潔拉.伊凡。」安潔拉拿起帳單,瞥了一眼,放下,望向窗外,過了一會轉正身軀,挺直脊梁,凝視著我,「我…隸屬於『死者之文』。我想替你引見個人。」

  「好啊。」我忽然有種想哈哈大笑的感覺,總覺得現在就是該這樣笑,不過我沒有這麼做,只是衝著她微笑,「正巧我對於這塵世,已經感到乏味了。」

 

 

  現代化的大樓,漂亮的落地窗,十分有品味和個人風格的會客室。我站在落地窗旁,這窗戶竟然乾淨得幾乎可以倒影出我的模樣,我看穿我的鏡像,俯視著這水泥叢林的都市。

  看著漂亮的藍天,稀少的雲朵,正中午的看不見太陽,但隔著玻璃彷彿都還感受得到外頭可怕的氣溫。討厭的熱島效應。

  感受到有人的氣息緩緩而來,我轉過頭,稍稍震驚了一下。

  「華燁先生,久仰你的名號了。」那個男人彬彬有禮的向我微笑,「我是『死者之文』的楊允月。」

  「你大可不必這樣謙遜。」我輕鬆地說道,雖然我感覺冷汗淋漓,「你的那雙眼睛很奇特。你──不是人類吧?」

  楊允月微笑,那雙我感覺完全不屬於這世界的…紫色…紫色眼睛卻絲毫沒有笑意,「我的確不能算是人類。而你也是。」

  我舒了口氣,在他面前任何武裝都是無用,在那雙眼睛之下,我敢保證,就連我的能力也對他不起任何作用。我走向舒適的沙發,任身體自在放鬆地陷入。

  楊允月也走到我對面優雅的坐下,仍保持著笑容。

  「所以,你想要我怎麼做?」我睜著眼睛,看著他,完全的認命了。

  「我以為你會要我先說明你的『能力』。嗯,不過也只是次序顛倒而已,無所謂。」他交疊雙腿,雙手十指交叉的放在腿上,背部放鬆的半躺在沙發椅背裡,「我希望你加入我們『死者之文』這個組織。」

  「沒問題。」我立即答道,基本上不用任何猶豫,拒絕沒有好處,倒不如接受來得有趣。他似乎早已猜到這個答案,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。

  「安潔拉需要一個寄託的對象,你很適合。」他看著矮桌上的鮮花,微笑,「因為你和她死去的愛人長得一模一樣,她很輕易就會對你陷落的。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和她談戀愛。」

  這條件似乎有些奇妙。我心裡這麼想著,然後回想起那個叫做安潔拉的少女,她在街上看見我時的表情……事實上這個男人大概早就發現我和她之間互相有意思吧,我第一次除了求知慾外還多了一種戀愛的慾望,這種慾望又和性渴望或性衝動不同,非常有趣的一種感受。

  「我沒有異議。還有其他的嗎?」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,我想看來並不是非常雅觀,但楊允月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。

  「沒有了。像你這樣的人很明白弱者就該服從強者的規則,沒有必要和你廢話太多。」他輕笑幾聲,聲音非常的輕微,「接下來你想知道關於你的『能力』的事情嗎?」

  「我不懂這東西有什麼好討論的。」我十分認真的思考後說道。

  楊允月抬眼看了看我身後,又開始輕笑。

  「這『能力』並不全然是被動的,也可以當作主動的來使用。事實上你第一次用它時,就是主動使用。」他似乎笑出了淚,伸出手優雅的抹了下眼角,「看見未婚妻死在自己眼前,雖然你自己可能沒發現,但當下驅動你使用能力的,正是『復仇』。」

  「那為什麼就連我的族人也死了?我要復仇的話應該只針對外族人……」

  「小孩子一拿到新玩具就懂得怎麼玩嗎?」他沒有輕視的意思,只是在陳述事實,因此我一點也無法動怒,「你十五歲前的太平生活使你的『能力』沒法作用,直到外族的侵略,你胡亂奪走了所有人的生命,把『能力』給餵過頭了。」

  「餵過頭?」我坐正,對於這個詞彙感到非常有興趣。

  「你說有個巫婆說你是被惡魔跟上吧?嗯,大概也可以這麼說吧。」楊允月閉上眼睛,過了一會才緩緩睜開,看著我微笑,「你的能力是我賦予給你的。」

  氣氛凝固了大約五分鐘吧,我呆愣在沙發上,他仍然笑臉盈盈。我嘆了口氣。

  「所以說,你就是那隻惡魔?」

  「不,惡魔指稱的是『能力』。」楊允月向空中揮了揮手,會客室的門被敲響了兩聲,一名長得像是人偶般美麗,皮膚白皙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女子推著餐車進來,一語不發的將一碟餅乾、兩個精緻的茶杯放在我和楊允月面前,並姿態優雅的用一個大茶壺將兩個茶杯注入茶香益發的琥珀色異體。

  「把茶壺放在這就可以了,謝謝你,葉觀。」楊允月端起茶杯,舉手投足都顯得泰然自在又不失高貴。

  叫做葉觀的女子微微頷首,便離開了會客室。

  等門完全關上後,我嘆了口氣。

  「那個人,也不是人類吧。」

  「葉觀是我們可靠的一員喔。」他仍一副泰然,安然地啜飲茶杯裡的茶水,然後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,「葉觀泡茶的手藝果然還是最棒的。」

  「回到『能力』的問題上。」在這個男人面前,始終被當個笨蛋耍我也有些按捺不住了,「你為什麼給我?『能力』到底是什麼?如果是你的話,我第一次使用『能力』的時候你就該發現了吧?」

  為什麼沒有來教導我?放我一個人獨自漂泊十個年頭……

  「安潔拉以前有一個戀人。二十五年前,他死了。」楊允月答非所問,使我的情緒波動越來越大。真想揪起他的領子逼他快把一切吐實。不過在這樣的強者面前,我只能在心裡逞逞鋒頭罷了。「我讓他轉生到…沒錯,你就是安潔拉戀人的轉世。不過是被我強迫中獎罷了。」他笑盈盈地說著。

  強迫中獎……

  我已經不想去懷疑他是否有能力決定某某是某某的轉生的能力,這人說的話,有種點石成金的魔力。就是想辯駁,也無從辯起。

  「即便那位先生是個特殊人物,轉生後也沒法保有對安潔拉的記憶,也沒有了之前的力量。但為了安潔拉,我必須讓你加入『死者之文』。」楊允月將茶水飲盡,茶杯與碟子發出喀喀的聲響,「那麼我就不能讓你像個『平凡的正常人』活著囉。」

  就因為這原因?好吧,似乎也有些道理。若我像個平凡人活到現在,鐵定……

  「你既然旅遊世界各地,應該知道『所羅門七十二柱魔神』吧?」他拿起茶壺,傾斜,茶水以一個漂亮的弧線注入茶杯中。

  「你是說《所羅門的小鑰匙》記載的七十二位惡魔?」果然是惡魔嗎?

  「雖然你是那個人的轉生,但初生的靈魂沒辦法把七十二個都定下,當時我只有把馬可西亞斯(Marchosias)綁在你靈魂上而已。知道他吧?排行…三十五來著?是個強大的戰士。我想那可以暫且保護你平安長大。」楊允月拿起茶杯,似乎想起什麼,又放下,看向我,「而他也確切的保護你到了十五歲,也在與外族人的戰鬥中保下命來。嗯…不過他是戰士嘛!大概不小心就殺紅了眼,也就導致了你族人的慘劇。這點我可以向你道歉。」

  一點歉意也沒有。而且他也不光只是在那時候殺紅眼,而是之後的每一場戰役……

  戰役?

  「等等,那為什麼我會影響瘟疫?」戰士歸戰士,跟這方面應該沒有關係吧?

  「你說那個啊?那個是巧合啦、巧合,和你沒關係。」他笑著,擺了擺手,但總覺得他在隱瞞些什麼…我也知道,我是無法逼他說出來的。

  看著那張笑呵呵的臉,我怎樣也無法動怒。我無法回歸到十年前的當下,未來做什麼也都是徒勞吧。

  「這十年間你應該已經絕望了吧?對正常人的生活。」

  因為那種可能性已經被你粉碎了啊。

  「把你逼到絕境後,你也就只能乖乖回到…『死者之文』了。你可以盡全力憎恨我,這裡的人幾乎都是被我逼來的。」

  看著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,我只能無力的笑了笑。

  我的未來大概也沒別條路可走了吧?那就落入這個男人的魔掌也不賴吧。我已經受夠這十年的飄泊了。

  「一個問題。」

  「請說。」

  「安潔拉在哪裡?」

 

 

  「楊允月說我在這的目的就是要來和你談戀愛。」

  「我也猜到了。事實上我也愛上你了。」

  「你愛上的是我的前世吧?」

  「無所謂。我只相信我當下的情感。」

  「那麼我也相信吧。我也愛上你了,安潔拉。」

  她微笑著,伸出手碰觸了下我的手,我的手指輕輕勾住她的手指,她笑了幾聲。

  還不賴。

  這樣的未來。

 

  〈華燁之章.完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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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謬晤(Miu Wo)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