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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I安秉諭

 

  打從有記憶以來,他們就稱呼我:「安家鬼之子。」

  這個稱呼是怎麼來的呢?這麼多年來聽見了十幾個版本,也不知到底攙和了多少真多少假。

  有人說是在我母親產下我的時候身旁出現陰府鬼吏,也有人說是在我出生之時臉上顯現出死神的象徵(死神的象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我到現在也還沒搞懂)。

  各種說法千奇百怪,還有一說是我出生時其實是個死胎來著。

  究竟哪個是真?知道的人已一個也不再了。

 

  我的長輩在我懂事以前就一個個遭逢不幸,彷彿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厄運便找上了安家,將一個個靈魂拖入地獄。

  唯獨我,彷彿連死神都懼怕我般,一路健健康康、平平安安的長大成人。

 

  如果沒發生那件事的話。

 

  一個巴掌印熱辣辣的落在臉上,還在睡眠之中渾沌的精神再怎麼說也清醒了大半,手撫著火燙的頰,昏黃的燈線下,我看見我的堂姊緊握著自己的手,安家遺傳的淡青綠眼睛凝著淚,她顫抖著唇,似乎幾度想開口,牙齒卻一直打顫著令她說不出話。

  「堂姊……」我伸出手想安撫她的情緒,她卻急忙後退,跌了個踉蹌,這時她眼睛裡的憤怒漸漸消散,取代的卻是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。

  我呆愣在原地,並不完全是因為堂姊表露無遺的懼怕,而是因為向表姊伸出的,我的手。

 

  那真的是我的手?

 

  手肘到指尖,淨是暗色的紅,握了下拳頭,還感覺得到濕潤感。把手指舉到眼前,仔細的看著,指縫、指甲縫間似乎殘留著一些像是肉末一般的東西,那染紅了我手臂的異體散發著生物的腥味,伸出舌頭舔了下指尖,一股彷似鐵鏽的味道從口腔內散開。

  這時堂姊的眼睛裡早已什麼情緒也沒有,只是拚了命的將自己蜷縮成球,緊緊的抱著自己的雙膝,似乎還聽得見微微的哭聲。

  望地上一看,地上鋪著的亞麻地毯都被漸上了點點的紅。緩緩轉過身,看見屋內的裝潢,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。

 

  四伯的臥室。

 

  我怎麼會在四伯的房裡呢?瞄了眼仍蜷縮著瑟瑟發抖的堂姊,問她是沒用了的,那四伯呢?

  往前走了沒幾步,我看見了四伯。

  四伯仰臥在柔軟的被褥之上,藏青色的被單顏色較記憶中要深,在光線下有些微微光亮。我走近四伯,端詳著他有些變形扭曲的臉。

  不像是我記憶中的四伯。四伯應該是一個莊嚴的老學究,總擰著他的眉頭,彷彿怕那裏的皺紋還不夠多似的。

  但現在的四伯的臉,唔,我不知道那是否還算是一個人的臉。

 

  視線往下,看見裸露、凌亂、破碎的臟器,如此靠近這具屍體,在濃厚的血腥味下我似乎還聞到一股排泄物的異臭……啊,是所謂的脫肛吧。

  站直了軀幹,俯視著那具殘破的屍體,我心裡早已有了明確的答案。

 

  走向仍將臉埋在雙膝間的堂姊,我試著溫柔的呼喚她,但她像是已經瀕臨崩潰,抑或是已經崩潰,毫不理睬我。

 

  於是我獨自一人,染著一身的紅,帶著一身的腥臭,走出了安家大門。

 

 

  花牢的人判定我出生後死去的安家人都葬於我手中,我沒有辯解,即便我沒有任何相關記憶。

  他們努力地提出證據,像是我出生後的第一個死者的出現,是在我六歲的時候,而六歲的孩子早已可以使用各種不費力的方法殺死一名成年人等等。

  我只是聆聽,不做任何抵抗。

  最後我入了花牢,傳聞中世上所有罪惡的歸處。

 

  要說花牢為何能成為罪惡的歸處,只有一個理由,因為這裡才是這世上真正的索多瑪城。

  在花牢裡,沒有人能是真正的罪大惡極,無論你如何殘忍,在花牢都會有人比你要暴虐。

 

  在我真正進入花牢時,我的「名聲」已經在花牢流傳一段時間了,接下來的日子將如何?呵,可想而知。

 

 

  在花牢裡是沒有辦法去計算時間的,彷彿就連時間都被控制、被凍結。日復一日,身上的傷疤沒有痊癒的一刻,沒有結痂的瞬間。

  在我第四次…也可能是第五或六次,因為被連番輪暴而失去意識之後。我見到了花牢的管理人。

 

  他是貘。

 

  細長而上揚的金色眼睛,雪白的髮絲落在他病態的白皮膚上,渾身散發著彷如妖物的氛圍。

  傳聞他擁有奪走人記憶的能力,在我看來或許就是類似催眠的把戲吧。

  因為挨揍而腫起的左眼無法睜開,只能用右眼勉勉強強看向他。

  「安家的鬼之子原來不是在睡夢中就是個乖寶寶啊。」那雙金色的眼睛令人不快的上下打量著我,彷彿在看待一個商品一般在評估著我的價值。

  「我問你,你有什麼遺憾嗎?」他突然拋出了這麼一個問句。

 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
  原來,是要來了結我的生命的。

  「我…稱不上有任何遺憾。」

  貘他冰冷的金色眼睛俯視著我,那眼神中摻雜著輕蔑、鄙夷、不屑以及各種看待下等階層的情緒,然而這些都無法撼動我分毫。

  若要死,就抬頭挺胸的死去吧。當時我只這樣想著。

 

  「你沒有殺害人的記憶,是吧?」貘突然間問道,我愣了一下,還沒判斷出這句話的意義前貘的臉便湊到我的眼前。

  細長的金黃色眼睛彎了起來,我感覺到他的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臉上。

  「我從來都只讓人遺忘,這次就給你個特例,讓你全部回想起來吧。」

 

 

  當我再度清醒,我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。當腦袋再度開始運作,我的眼前才漸漸清晰。

  是一間雪白單調的房間,擺設只有我身下的床鋪被褥和一副桌椅。

  我身處的地方不是花牢,不知怎地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。

 

  坐起身來,才驚覺身上竟沒有一處感受到疼痛,我脫去上衣,竟發現入了花牢以來所有著傷全都癒合成一條條白色的疤痕。

  未等我的情緒從驚訝中恢復,房間唯一的一扇門被打開了。

 

  我望過去,只看見一雙奇異的紫色雙眸。

 

  我始終無法找到確切的詞彙形容那雙眼睛,彷彿如玻璃珠般透亮,卻又讓人感到深不見底的深邃。望向那雙眸時,彷彿世界就縮小到只剩下那雙眼睛。

  同時,是一種被看透,從最外層的皮膚深入到骨髓,將你最隱密的一切全數掘出攤在那雙眼睛之前,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外力。那是一種上與下的絕對,只是對上他的眼,我便知道,我註定屈服。

 

  「久仰。」他的臉上帶著一抹清淡的笑意,「我是『死者之文』楊允月。」他側過身,我才驚覺原來他身後還有一名穿著紅色日式服裝的少女。

  少女深深鞠躬,輕道:「『死者之文』,守月。」她一雙夜黑的瞳眼看著我,充滿溫柔。明明是一張不美也不醜、甚至可說平凡無奇的臉,卻顯得如此柔和。

  「贅言就不多說了,直入正題吧。我們想拉攏你加入『死者之文』,你意下如何呢?」他雙手交叉抱胸,輕鬆地說道。

  對於他如此信心滿滿的樣子,我不禁失笑。「我?安家的鬼之子?」

  「就因你是鬼之子。」

  「欸?」

 

  我徹底的愣住了,看向那名少女,少女的眼瞳是那樣清澈,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。

  「我說哪…即便是『死者之文』,即便你們不在意我是『鬼之子』,現在的我,可是『花牢』的囚犯啊。」

  「貘那裏我已經和他交易了。」少女突然微笑,「雖說有些強硬,但他已經同意讓你離開『花牢』了。」

  「怎麼…可能……」我呆愣著,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可是花牢、可是花牢的管理人,而我可是雙手血腥的鬼之子……

  她究竟用了多大的代價,只為了讓我加入「死者之文」?我不過…就只是一個會在睡夢中殘殺他人的罪犯。

  「你、你可知道,我體內流著的、是安家殘暴的血……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淺淺一笑,伸出手,握住了我顫抖的手。

  「貘讓我想起來了…我…可是用我的雙手將一個個的人給……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美麗的眼睛溫柔地望向我。

  「你…你怎麼會……」

  她沒有給我回應我沒有問完的問句,只是走向前,擁抱了我。

 

  「來這裡吧,諭。」

  「我可能…會傷害你們的。」

  「我們不會那麼輕易被你傷害的。來吧,諭。」

 

  我仰望著那片白色的天花板,想起了我的手充滿鮮紅,低頭看見,著一身血紅的她。

 

  我想,這就是我的命運了。

  抬起手,擁抱她一身的──紅。

 

  〈安秉諭之章.終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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